2013年3月18日
清晨六點鐘,電話響了,我從床上跳起來飛快的衝到客廳接電話,這一幕在我腦海中已經不知演練過多少遍,我知道它終有一天會發生,而那一天終於來了。
電話的那一頭傳來媽媽顫抖的聲音,「爸爸在吐血,你快來。」
掛掉電話,我和先生迅速的換衣服準備出門,我有一種好奇怪的感覺,身體似乎大量在分泌某種物質,我感覺腦袋緊縮,全身毛孔也都繃住了,心臟也有種糾結感。
爸爸經歷了八個月抗癌的過程,身體狀況越來越差,幾個星期前他的雙腳已經開始浮腫,那時候他的主治醫生告訴我,爸只剩下二、三個月的時間,這段時間我觀察爸的狀況,心裡真的很懷疑他還能再撐二、三個月嗎?前幾天我陪爸去打營養針,爸已經出現譫妄的現象,他會一直不停重複某些動作,講話聲音異常高亢,而且他似乎不再覺得身體疼痛,診所的護士跟我說:「這幾天你要多陪爸爸喔。」我回答說我知道。
我以為我知道,但其實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。
我突然想到,我這是要去哪裡?家裡還是醫院急診室?我回撥了電話給我媽,「有叫救護車嗎?」我問。「叫了,應該就快到了。」媽媽說。
醫院比我父母家離我家近,我決定直接去急診室跟他們會合。
我到急診室時,並沒有看到任何救護車在那裡,我問門口的警衛有沒有人被送來,警衛說沒有,要我先坐著等一下。
我感覺自己每一吋皮膚好像都被壓縮到最緊最密的狀態,坐都坐不下來,我的腦海裡出現了其他可能的情況:爸會不會在送來的路上發生了什麼事?還是他在家裡已經撐不住了?
我覺得自己一刻也無法等,我不能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,於是我決定要回我父母家看看,在回去的路上我緊盯著有沒有任何的救護車經過,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沒碰到他們,就只有這條路啊,難道我錯過了他們嗎?
到了爸媽家的巷口,我下了車用盡全力衝往家裡,當我一口氣奔上五樓,除了看見一臉慌張的狗狗外,家裡空無一人。
在回醫院的路上我覺得好懊惱,為什麼我在醫院就是不能多等一下,我實在太害怕會錯過見到我爸最後一面,就連先生在紅燈前把車停下來我都覺得很生氣,都什麼時候了還管什麼交通規則,清晨六點根本就沒有車,到底在停什麼停,我覺得很氣很氣,九十秒對我來說彷彿是好幾個小時那麼久……
等到我再次回到急診室門口,警衛一看到我就說有人被送進來了,我衝到裡面,看到叔叔、嬸嬸和姑姑他們也來了,爸在某間醫療室裡,他坐在床上,大口大口的在吐著血,他的意識看起來很清楚,看到我還跟我點點頭,雖然情況看起來很糟,但是我卻終於鬆了一口氣……他還活著。
我弟站在爸旁邊拿著一個塑膠袋接他吐出來的血,但很快的就被醫護人員請出去,醫護人員很大聲的跟我爸說,伯伯你不要那麼用力,會出血太多很危險,但我發現他們越這麼說,我爸咳得越用力,而且是用盡力氣在咳,我想我爸是故意的,他大概想要加速了結這一切。
不久後醫生開了病危通知,爸被轉進加護病房,我在加護病房外不斷的聽到醫護人員叫他不要做什麼,爸應該在頑強的抵抗吧,我知道他不是要找人麻煩,他只是很累,想要離開了,他一直是個很配合醫療的病人,常常我覺得很「無謂」的治療,只要爸覺得有那麼一點機會,他都願意去嘗試,每次看著他接受那些手術、化療、電療,甚至是打所謂的營養針劑,我都感到很無奈,很心痛,我不知道他到底還要被折磨多久,我不希望他再受苦了,但是我又非常捨不得他離開……矛盾的心理隨著裡頭傳來陣陣醫護人員大喊大叫的聲音,讓我覺得頭皮發麻,心整個糾結在一起。
不知道等了多久,我們終於可以進去看他。爸已經睡著了,他出血狀況暫時止住,插了鼻胃管,同時也正在輸血。
爸爸看起來很安詳,還打呼著,用力了一早上應該很累了吧,我的眼淚流了下來。
十點半還有一次探視的機會,我們決定留下來,等到那時候再進去看他一次。
再次進去看爸的時候,他已經醒了,床被升起來,他半躺半坐在床上,他的意識很清醒,他問我叔叔姑姑他們明天是否不回去了,我沒有說實話,只跟他說他們還在商量,爸點點頭。
我覺得自己變得有點傻傻呆呆的,不知道要跟爸爸說什麼,我一直待到十一點才離開。
下一次的探視時間是晚上七點,我們離開了醫院分別回家休息。
下午四點,我去爸媽家幫忙帶狗出去,其實我很不喜歡遛狗,但是我覺得在這個時候我「應該」要幫忙分擔一下這件事,結果在路上碰到了一個老人,他不分青紅皂白罵起我和狗來,他覺得我不應該把狗帶到他在的地方尿尿,我覺得非常生氣,心中真的是一團火,但我卻把火給吞了回去,因為我很心虛,我心裡也覺得狗狗本來就不該隨地尿尿,但我也覺得那老人很過分,還有覺得我自己真是倒楣透了。回到家跟家人提到這件事,我還被他們笑,我媽說她去那裡溜狗從來就沒人說過她,我聽得真的覺得火極了,只能說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吸引來的。
下午的這段插曲弄得我心情不是很好,晚上去探視爸爸時,媽媽和叔叔他們先進去,我在外面又聽到醫護人員大喊不可以拔,估計是爸爸想要拔掉鼻胃管吧,我知道他很不喜歡插鼻胃管,他的食道黏膜因為電療破損很嚴重而無法進食時,他說什麼也不願意插鼻胃管灌食。
我進去看他的時候,他已經發完脾氣,但看起來還是很不高興,我想起媽交代我叫爸要忍耐一下,我就這麼跟爸講了,(到底是要忍什麼忍啊?)我還很白目的跟爸說吐血是把肚子裡不好的東西給吐出來,因為先前聽說他一早吐出的東西都是顏色很深的血塊,我就在想那是不是代表不好的東西被排出來了,我還跟爸說我不是在安慰你,我是說真的……(我真的是語無倫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了)
爸爸很不高興,一直要我們走開,他很大聲的跟我說:「再見!」
那句「再見」是我聽到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後來我才知道,爸當時生氣的原因是因為所有的人都在安慰他,這不是他想要聽的話,他知道自己快死了,但家人們卻仍在逃避,他想聽到我們的真心話。我聽我媽說爸爸有跟叔叔講他晚上就要走了,但卻沒有人跟我說這件事,為此我還氣了很久,我以為我如果先知道,事情就會有什麼不一樣,但這是真的嗎?
晚上九點,醫院來電說爸又開始吐血,我們到加護病房時,看到爸坐著不停的咳血,他看起來像是故意的,不停的咳,我想他真是不想活了。
那個畫面真的很驚悚,也很漫畫,一直噴出來的血,還有在旁邊怎麼阻止都起不了作用的醫護人員、嚇到的家人們……只能說現場所有人都各司其職的慌亂,除了我那一心想歸去的老爸。
後來有醫護人員跟我們說要給爸做栓塞,他就被送去心導管室了,負責的醫生是之前為爸做過肝臟電燒手術的醫生,他先跟我們提到放棄急救的事,然後他就進去手術室。
我記得這位醫生在爸做完第二次肝臟電燒手術後,就跟我們說爸爸的狀況很不好,他很不建議爸再繼續做這個手術,爸爸的主治醫生是只要有機會就會讓爸做積極的治療,但這位醫生看起來是不太願意讓病人受太多苦、做那些成效看起來不大的治療。
如果問我哪一個醫生的方式比較好,其實我覺得這是看事情角度的不同,而產生不同的決定。
跟這些醫生們相處的過程中,我能感受他們對爸爸所盡的心力,雖然我個人是不贊同現今癌症的很多治療方式,但決定要接受治療的人是我爸,這是他的選擇和自由,當他相信醫生可以為他帶來希望時,那就像抓住了溺水前的最後一塊浮木,我認為不管治療對身體有沒有起作用,但至少對他的心曾經帶來很大的安慰和希望。
我很感謝這些曾為爸盡心的醫生們,不管病人結果如何,他們都已經盡他們所能,這也是我一直對自己和家人說的話。
在心導管室外等待時,我覺得時間變得非常漫長,我的眼淚一直不停的流,我想著爸爸,試圖與他連結上,我看到爸爸對我笑,叫我不要太擔心,時間到了他就要離開了。
不知等了多久,醫生終於出來,他說找不到主要的出血口,應該是大量在滲血,沒辦法止住了。
爸從心導管室被推出來嘴巴已經插著氣管了,我看到他張大著眼睛看著我們,我本來想陪他一起搭電梯回加護病房,醫生卻叫住了我們,他是要跟我們說明爸爸的狀況,但可能是怕家屬一下受太大刺激,所以他講的方式有些隱喻,意思是從爸的X光片看到身體裡面腫瘤擴散得很嚴重(我們猜應該是說已經長滿腫瘤沒辦法救了),勸我們不要給病人急救讓他痛苦。依照我爸的狀況應該是撐不過今晚,但醫生並沒有告訴我們病人還剩多久,我們也不懂得問。
回到加護病房外,媽媽突然哭了起來,醫護人員拿來並解釋放棄急救要簽的單子。
好艱難的決定!感覺簽了就像我要放棄爸了,但是爸爸真的不需要再急救了。
我跟家人說,待會進去就好好跟他道別吧,說完我就哭了。
我們進去看他時,他仍然有意識,並且仍在大量出血中,只是接了引流管,不是用吐的。
他看到我們來先是很激動,因為手腳被綁起來(應該是做栓塞的關係),他一直踢腳,家人還叫他忍耐一下,(唉,忍……)然後他的手比了剪的動作,他看起來很想講話卻不能講,一直比著剪的動作,我們推測他是因為不舒服想剪掉那些綁繩,但我先生跟我說他覺得爸是想要走了,剪的動作是要剪掉那些管子讓他走的意思,我覺得這解釋非常符合我爸會做出的比喻,我先生輕拍爸爸的手,跟他說我們知道了,先生說他覺得爸突然放鬆了。
我弟有問醫護人員能不能把他的氣管拿掉讓他講話,醫護人員說氣管拿掉他有可能因為呼吸不順會被血嗆到……
他們幫爸打了半支鎮靜劑之後,爸就不太動,安靜下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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