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,我的爸爸罹患胰臟癌,這是一種幾乎無法治癒的癌症,從他確診的那天起,我心裡就明白能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多了,那時我雖然感到很悲傷,但也覺得這對我來說會是個很大的禮物,我將陪伴他經歷死亡的過程,關於死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是我一直很想知道的真相,我以為已經心靈成長好一段時間、已經有很多改變和領悟的我,可以好好面對這個過程,殊不知我真的太天真了,我人生面臨最大的痛苦和療癒之路,才正要開始。
我爸爸很堅持要開刀和化療,他想放手一搏,我雖然覺得這麼做只會更快消耗他的身體,但是我沒辦法阻止他,我雖然相信癌症是種情緒病最高極致的表現,但我的理論是完全用不了在我爸身上,他不願意相信任何心靈層面的事情,我從一開始就知道,他生這個病不是要來治癒的,但是我不明白,他選擇了一個又急又猛的癌症,到底是為了什麼?
這個答案,直到他過世之後,我才終於明白,一切都是為了『愛』。
接下來的故事,是我跟爸爸、還有家人之間,愛的故事,也是我一路追尋、探索之後,更認識自己,更接納自己的成長故事。
2012年7月19日
這一天是爸爸住進醫院的日子,他準備一個星期後要開刀切除胰臟腫瘤,這個星期他必須接受各種營養補充,以確保他開刀時的體力沒問題,還要吃很多的抗生素,要把體內的細菌量減少到最低,以防止開刀時感染的風險。
切除胰臟腫瘤是一個非常大的手術,胰臟的位置比較後面,所以肚子要劃開很大,把位於前方的胃、肝等器官先撥開,再進行胰臟患部的切除,依我的理解,就是等於把肚子整個翻開來的意思,光是想像,我就覺得這樣一搞對人體的傷害會有多大,開了這個刀,肯定是元氣大傷了。
我覺得非常心疼和不捨,爸爸一向是個很健康,體力非常好的人,他每天打球運動,飲食也很健康,不菸不酒,每天早睡早起,這樣的生活習慣,竟然會生這種病?
他的外表身體雖健康,但他是個心情常常很鬱悶的人,也幾乎從不講心裡的事,我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。他最開心的時候,大概就是做菜給我們吃,每個星期我都會回家吃飯,他總是準備滿滿一桌菜,看著我們開心的吃喝,他就覺得很滿足。
他很少跟著我們一起吃,因為他總在煮菜時,就已經邊煮邊吃飽了,這種情形在他檢查出罹癌之前,變得更明顯,他總說他沒胃口,吃不太下,或是吃一點點就飽了,而且吃完飯後上腹部就會感覺不舒服,我每次聽他說就勸他要去檢查,他總是說沒事,後來我才知道,他其實早就已經覺得身體不對勁,只是不想面對這件事、不敢去檢查。
我每天都到醫院陪爸爸,陪他聊天,陪他排解不能出門的無聊,他很想家裡的狗狗,家人還曾帶狗到醫院樓下,我幫爸推點滴架,讓他下樓看狗放風一下,最後他總是依依不捨的回去病房。
我很喜歡陪伴爸爸,特別是在醫院裡,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,我可以很平心靜氣的陪著他,即使他有的時候很難過或是情緒比較激動,我都可以很安穩的安撫他的情緒,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,但是在醫院的病房裡常常會讓我有種非常深邃的寧靜感受,在爸爸生病住院的期間,我和爸爸有過很多寧靜和美好的時刻,我很感恩有這些經驗。
但我不是一直保持平靜的,尤其是只要跟我媽相處,我的怒氣、埋怨就會全部跑出來,我從小跟她的關係就不是很親密,她對我一直很嚴厲,我很怕她,長大後,我對她的怕變成了怨恨,我為此做了很多療癒和功課,我跟她的關係也的確變得平和很多。其實我心裡是很愛她的,就像愛我爸爸一樣,但是我跟她就是不能像一般母女一樣很親密,感情很好。
爸爸罹癌,媽媽非常恐懼和驚慌,也很不能接受,我對她的批判四起,覺得她應該要有擔當,應該要能承受住壓力、要好好照顧爸爸,而不是顯現出無助、怯弱的樣子。
我後來才發現,這其實是我對自己的要求,我覺得自己要有擔當,要能承受壓力,要好好照顧爸爸,不能顯現出無助和怯弱,我對母親的批判,是反映我不能接受的自己,我不准自己軟弱,我覺得我已經沒有時間、也沒有條件這麼做了。
2012年7月25日
這天爸爸開刀,從早上八點進去,我和家人、還有媽媽的好友們,一直在手術室外等候,我心裡其實有些忐忑,不能夠完全確定爸爸可以安全過關,這畢竟是很大的手術,風險相對也大。八個小時後,下午四點鐘,開刀房廣播叫我們家人進去,主治醫生走出來,他的手術服上有很明顯的血跡,我在想那是爸爸流的血……
他手上端了一個不鏽鋼盤子,上面裝了兩塊東西,醫生解釋說一塊是被切除的部分胰臟,上面長得很奇怪的增生組織就是腫瘤,另一個是整個脾臟,也拿掉了,我問醫生可不可以摸摸它,醫生說可以,脾臟摸起來比我想像中硬,感覺像是雞胗那種觸感,我看到爸爸的脾臟,心裡感到很奇怪,一個好好的器官就這樣被摘除了,這真的是正確的決定嗎?我們真的應該如此對待我們的身體嗎?它生病了,就把它當成敵人,割掉、切掉,它是我們的一部份哪,為什麼不能好好的安撫它、療癒它呢?我覺得十分感傷,在心裡對著爸爸的器官們說,謝謝你們,但是也很對不起,讓你們受傷害了。
爸爸從開刀房被推了出來,因為麻藥沒完全消退,他的意識還不是非常清楚,他一路被推進了加護病房,要在加護病房觀察一晚,確定沒事後第二天才會轉到普通病房。
我猜想這代表他現在狀況不是很穩定,我一直是憂心忡忡的,等到我進去加護病房探望他時,我被嚇到了,爸爸戴著呼吸器,全身上下遍佈著管子,一堆線或管接連著監控儀器、和點滴,他的兩腿整個用繃帶纏住,他的腹部被大片的紗布覆蓋著,還有一條引流管穿過他的肚皮,從裡面不斷流出血水,透過機器流到一個大桶子裡,裡面有很多血,他的臉看起來是青色的,眼皮以一種很奇怪的方式,重複、緩慢的眨著,這真的是爸爸嗎?爸爸不該是這個樣子的!
我感覺非常非常的心痛,在開刀的過程,爸爸一定經歷了很大的痛苦,不管是身體上的,還是心理上的,我能替他做什麼?什麼都不能,只能呆呆的站在這裡,拼命的流眼淚而已。
爸爸開口跟我們說話,他第一句就問:「我活下來了嗎?」
我不知道生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至少在此時此刻,我不懂為什麼要讓一個人受這麼大的苦,他只是想活著而已,那時候的我,真的無法明白這一切的道理,只覺得身為人要受得苦實在是太多了。
晚上,我跟著家人回家,爸爸的手術很成功,但我一點也無法感覺開心,這一天給我的震撼太大了,我心裡的感受好複雜,家人們卻正好相反,連日來對於爸爸病況的擔心,終於在手術成功時為他們燃起了一線希望,他們看到我愁眉苦臉,試圖叫我放輕鬆,我卻再也忍不住,放聲大哭了起來,我說,我無法看著爸爸受到這種折磨,如果是我要遭受這種痛苦,我寧可不要活了。
我的這句話,徹底的激怒了我弟,他非常憤怒的大罵我,憑什麼講這種話,你有沒有替家人想過,如果你就這樣死了,我們會有多傷心?
我也被激怒了回罵說,你只想到自己會很傷心,但你有沒有想到躺在床上的那個人,他會有多痛苦?你又憑什麼為了留住他,讓他受這樣的折磨?
我們一來一往,越吵越激烈,後來媽媽說,是爸爸自己選擇要這麼做的,他想活下來,所以他願意受這樣的苦,我們應該要支持他,不是嗎?
我沒辦法再說什麼了,這的確是爸爸的選擇,我知道媽說的都是真的。
是我自己對於人生的苦感覺太難過,才投射到爸爸的事情上面,我縱使有再多的不捨,我也應該尊重我爸的選擇,去理解他、支持他,必要的時候,要原諒他的選擇(當他選擇離開我們時),這才是對他真正的愛。
因為這次大吵,我也看到了我弟對我的愛,他之所以這麼憤怒,是因為害怕失去我們,我指責他這麼自私時,其實也是在說我自己自私,我只想到自己的痛苦,卻沒想到家人的感受,我不願爸爸遭受這樣的苦,卻沒想到他寧願受苦也要拼著活下來的希望。
我問自己,如果爸爸就這樣撒手人寰,我就覺得他不苦,就是好的選擇嗎?我答不出來,我不知道『正確』答案是什麼,我只知道爸爸不管怎麼選擇,我都感到很痛苦。
我對於死亡的恐懼,遮蔽了我與內在寧靜還有力量的連結,但是它卻讓我徹底體驗我內心最深處的黑暗,在往後的路上,越接近爸爸死亡的時刻,我越是感受到這種恐懼對我的侵蝕,但同時,我發現那也是一種同在,就像身體的疾病,不是要我去對抗它,而是要我去接納、療癒它。
對於恐懼,我只有徹底的感受它、接納它、擁抱它,我才有療癒它的可能,當我明白它存在的價值,感謝它為我所做的一切、帶給我重生,它才有可能完成任務,安心離去,從此離開我的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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