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的手術很成功,醫生說,腫瘤部位切除的很乾淨,而且沒有擴散和轉移,是癌症第一期。
第一期對於許多癌症的治癒率和存活率來說是很高的,但是對胰臟癌而言,只能說是還沒擴散和轉移,胰臟癌是一種很凶險的癌症,大部分的人發現時都已經是末期,很快就離開解脫了,爸爸撐了八個月,非常辛苦。
爸爸本來就不是一個快樂的人,雖然他在外人面前看起來很陽光的樣子,但實際上的他,應該是感覺很苦的,他在家裡,總是沉著一張臉,幾乎不跟我們談他的心事,他對於很多人事物都有很強烈的批判,我感覺他有很多的憤怒和不滿,那是來自於他心底深處的哀傷,他只是藉由批評外在的這些事物,做為宣洩的出口。
爸爸生病之後,對於生命感到更悲觀,死亡的恐懼還有身體的病痛,不斷折磨著他,身為他的家人,我們沒辦法只是眼睜睜看著他受苦,每個人都有自己感覺痛苦和埋怨的理由,對我來說,內疚、怨自己無能為力、怨天……
我做了許多功課,但就是沒辦法徹底處理這些情緒,我像在天秤的兩端,不斷的擺盪著,每當清理完一些情緒時感到平靜,也覺得自己有更多的力量,然而一看到受苦的爸爸,還有面對焦慮的家人,我就會失去那份平靜,再次落入怨恨和恐懼之中。
我一直在想,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?
我忘記了我之所以感到這麼痛苦,之所以怎麼處理都無法解決我的問題,那是因為這就是我的『功課』,為了徹底讓我體驗面對死亡時的恐懼,要我學會放下我的控制、學會臣服的功課。
我對於想要撇開這一切痛苦,積極的處理功課,我已經落入了『控制』之中,我因為恐懼,想要逃避我正經驗到的這些經歷,我試圖否定這些經歷,以為拼命做功課,我就可以無視於它們的存在,我就可以感到自由與平靜。
處理生命裡的問題,讓自己有所成長,是一件很好的事,但不對的是我的『動機』,我不是在面對問題,而是試圖去逃避它們,控制它們。
如果生命就是被設計來體驗這些經歷,逃避只會讓我活著更不自由、更怕東怕西而已。
當風暴來襲時,我正面迎向它,去感受那個讓心臟快要麻痺、覺得自身就要被淹沒的恐懼,當我一旦向恐懼張開雙臂之時,我發現,其實它不過就是如此而已,我已經在谷底深淵裡了,伸手不見五指,看不到前方的路,到處碰壁……還有什麼能比這更黑暗,更令人絕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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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和家人的問題,我把它們變成了我的問題,也是造成我痛苦的來源之一,「我應該要和我所愛的人一起受苦,分擔他的重擔。」這有什麼不對嗎?
我曾經非常相信這樣的想法,我以為分擔他人的痛苦,會對對方有幫助,但不僅徒勞無功,我還落入了『控制』之中。
在某種很深的層面裡,我認為透過和家人一起受苦,表示我才是真正的愛他們、在乎他們。但我忘記了每個人的問題都是他自己創造的,為了他自己特殊的理由,人們想要體驗當問題在他們生命中發生時,他們所能獲得的是什麼,這個答案對每個人來說都不一樣,且對每個人而言都是最獨特、最有意義的個別經驗。
也許他們看起來很苦,也許他們總是不得要領而白忙一場,也許他們看似極需要別人的幫助,然而我若對他們不能信任,試圖干涉他們,不管我的理由是基於義務感,內疚感,還是責任感,我就破壞了靈魂之間的協議。
這協議是一種平衡,讓彼此能在最大的理解與接納之中,相互成長,獲得滋養,而不是消耗彼此的能量。
爸爸和家人,是我最親愛的人,我自然的會想對他們的能量大大的敞開,想要與他們有更深的連結,想要幫助他們,悲憫他們,然而我卻被拖入了他們的痛苦與負面情緒裡,無法自拔。這些能量耗盡了我自己的能量,切斷了我與自己內在的連結,於是我感覺非常的疲累、沮喪,從靈性的角度來說,這麼做會讓雙方都無法得到靈魂真正想要的東西。
那時我對於我媽雖然有埋怨,但我也很擔心她,我常花很多時間聽她在訴苦,也花很多精力去勸說她,如果她聽進我的話,我就覺得滿意,如果她不肯聽,我就感覺沮喪。
其實那時候的媽媽並不想改變,她像溺水的人,只是拼命的想找塊浮木抓住而已,我自願當那塊浮木,被她勒的很緊,卻發現她一點也不想自己游,我感覺我也快被大水淹沒了……
我很生氣,氣她為什麼就是不肯改變,不肯成長。
某種程度,我也是把自我建築在他人如果聽我的勸,會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變得更有價值,更有信心,還有也許對方就不會再帶給我麻煩了,我這就是在『控制』他。
而受苦的人往往會陷入被害者的角色裡不可自拔,當他發現從我的身上可以獲得更多的關注時,他會沉迷在這樣的情緒勒索中,於是他就『控制』了我。
我與他之間互相控制,想從對方身上獲得更多的注意力,卻是不斷的消耗彼此的能量,對彼此的靈性成長一點幫助也沒有。他人的重擔,要交給神,而不是自己攬下來。
如果他人就是不想改變,這意謂著他還沒完成他想體驗的事情,即便是他還想要受更多苦、經歷更多在我看來是『沒有必要』過程,我也只能放手,因為這是他自己該走的路,尊重他、信任他,是我能對他做最好的事,如果我做不到,那我就必須去覺察是什麼原因讓我放不下?
我所能做的,就是放下控制,並且收回我自己的能量,當我收回我的能量,不再受到他人能量的干擾之時,我才能真正專注在我自身的平靜與力量,重新對準我的直覺,並保持歸於中心,這時靈感會浮現,我不必費盡力氣,答案自然會呈現在我面前,就像一切早已為我準備好了一樣。
對於他人,我無法『做』什麼,我只能『是』什麼。
當我『是』什麼,我才真正具有療癒的能量。
在這些風暴中,我慢慢體會到事情的道理,我了解到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有其任務,雖然他的選擇在當時我並不能明白和體會,對於媽媽如此,對於爸爸亦是。
我勇敢的爸爸,我在心裡一直稱他為生命的鬥士,他不僅僅是為了想活著而抗癌,在這表像之下更大的理由,他想藉著這個重病,重新凝聚家人間的情感,他想徹底感受愛,他這一輩子,最在乎的就是家人,但曾幾何時,家人之間表面看來和諧,實際上的情感卻是很疏離。
他選擇這樣的疾病,讓我們注意到他的需要,讓家人為了他必須秉除彼此間的成見,相互的支持與合作,進而看到彼此之間的愛。
他讓我們有機會去對他付出,照顧他,感謝他這輩子曾為我們所做的一切,和他好好道別。
他苦撐八個月,不是沒道理的。
他的肉體雖然痛苦,但是他的靈魂卻同時嚐到人世間最苦與最樂的事,爸爸選擇了一條很不容易的路,但卻是一條讓他感受到圓滿的路。
我對他的選擇,從不解,到抗拒,而如今我內心懷著莫大的敬意,與衷心感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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